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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伯伯你幾歲呀」
「我十拔歲 (十八歲) 」
看似嚴肅的他這麼回答著,還帶著濃濃的鄉音。

他是大樓管理員,軍中退下來後,工作也是跌跌撞撞,後來還是朋友介紹當管理員,歲月流轉,一待就是幾十年,好在是軍官退役,退休金在台北生活倒也過的去,可他的心,老實講起來,還是不在台灣。

莫約是個性的關係,老嚴覺得待那都渾身不自在,老跟人意見不合,可沒人敢派他的不是,最多說一句,他個性實在是又直又硬,有時也在私下說,老嚴吶,他媽的,又臭又硬。實在是因為他個性耿直了,有點到不近人情的地步。軍中同袍有難,他絕對是第一個掏錢的,可到末了,人家要退伍了,要回點什麼給他,他死命了不收,不收就是不收,天王老子勸也沒用。

民國八十年初,他坐上飛機,回大陸。他搞了多年情報,他知道共產黨,雖說開放了,可還得更小心,他在飛機上心中還總是忐忑不安,可那是他的根呀,怎能不回去。他想,就是死了,我也不怕,反正命就這麼擱下了。

他忽然想起他的外婆,他在她八十二歲時離家的時候,還是個二十不到的小伙子,可已經打過一年的日本鬼子了。呸,死日本鬼,他一想起來就有火。

離家的時候,老太太瞪著眼告訴他,「玉呀,我已經八十多了,你可不要去太遠呀,要惦著我,早點回來呀。」

「行了,行了,我也沒去多遠。」他嘴上應付,沒敢告訴外婆,又要去投軍了。而這次一去,連他也不知道,竟是五十多年。

他老婆問他,「就一定要那麼急的過去,還請了二十天的假。」
「那邊催的緊呀,你別囉唆了。」不管她嘮叨了,反正他是鐵了心得回去一趟。因為嫂子得了癌症,恐怕來日無多了。長嫂如母,他父母真是死的早,雖說跟嫂子相處沒多久,就從軍去了,他心中也總是惦記著她們的。他在信中得知,幾個哥哥早就走了,來接機的是他的侄子。

到了合肥機場,喲,舉牌子的怎麼是個老頭呀,怎麼我走的時候,他不是剛滿月嗎?

人家說景物依舊,人事全非,就是怎麼回事吧,他想。
可到了家一看,他傻了。「這是哪呀這,」他問身旁的後輩。沒一處地方是他認得的,這下不僅人事全非,景物也變了,家鄉就是這樣嗎,他沒心聽著她們的介紹,那些小輩,自己沒一個識得的。他輩分上都做到太爺了,「真是,我都那麼老了嗎,」他想。

「我的家呢,我的家呢,」他喃喃的在心底問。

回到家鄉,沒人認識也就罷了,連要憑弔的景物也找不著了,舉目四顧,竟是無語問蒼天。人生就是這樣無奈嗎,天地之間竟無我容身之處嗎,他長噓了一口,,萬事不由人吶,四十年前他要自裁的夜晚,也這樣問過自己。

那時國軍被逼到廈門,好幾個軍團都擠在廈門大學。他還是少尉,六軍團陳上將的副官,專管車輛配送的,那天參謀長來掉車,可車都派出去了。他急的不知所措。

「娘的,少尉,你是怎麼辦事的,混帳東西。」

就為了這兩句,他悶了幾天。一天晚上,他同僚去喝酒,心中更是轉不過氣了,打仗打的沒天沒地,眼看著就要退守金門了,可是怎麼辦呢,從不喝酒的他,喝的愈發狠了。喝到午夜,他醉的快走不動,身邊的一個上尉扶著他回去,戰亂時候,不分階級的大伙都擠一塊,都睡在教室裡,他旁邊就是躺了一個中校。

他小心翼翼靜靜的睡下,躺在六條腳的行軍床上,他反而愈躺愈清醒了。怎麼就覺得今晚的燈,昏黃的特別亮,他拿出上衣口袋的照片,照片上一個女孩子靜靜的笑著,那是家鄉定了親的姑娘。離家的時候,她要死要活的,怎麼也要跟來,可這是打仗呀,可不是鬧著玩的。他又想到了外婆,明天共產黨一來,大概這一輩子就也見不著了吧。萬事不由人吶。

他輕輕的拿出手槍,拉上膛,可得小聲了,別吵著旁人,死意一絕,他腦子裡更清醒了。

咯的一聲,子彈入膛,「是時候了」,他想。
槍,指往太陽穴。

人生就是這樣無奈嗎,他皺著眉,看看旁邊一個也不認識的親戚,他忽然覺得他舉目無親,可偏偏舉目是親。壓住心中的激盪,他問她們,老太太的墓在哪。
還沒等到回答,他已是淚流滿面,可一邊又模模糊湖聽到,
「玉呀,我已經八十多了,你可不要去太遠呀,要惦著我,早點回來呀。」

辛苦飄搖起一經,干戈落落四周星
山河破碎風拋絮,身世瓢零雨打萍
皇孔灘頭說惶恐,零丁洋裡嘆零丁
人生自古誰無死,留取丹心照汗青
文天祥 過零丁洋詩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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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楊小禎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(1) 人氣()